梁东方
大年初一的雨，在从来只有过年的时候下雪的经验的北方人，是非常奇特的。非常奇特地在雨声中醒来，怎么也找不到在北方过年的时候那种冷而寂静的感觉。淅淅沥沥的雨和过年，这种自然物象与人间事的结合，就是地域转换带给人的新鲜感。没有谁能事先告诉你，你到了这里才会有这样的新鲜感，因为本地人都习以为常，不会有谁觉着它值得一说。
正是这样生活感受上微妙的不同，演绎了旅行的魅力，也让异地过年这样不大传统的格式有吸引力。既然是异地过年，不管什么日子，都还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去做喜欢的事。大年初一的时候出行，也就还是顺理成章的。
大年初一的地铁上，多了不少拎着礼盒的男女老幼。礼盒里装的一般都是包装得较亮眼的点心之类，属于走亲戚专用。这是本地的风俗，也是江浙一带的风俗，是城市化的上海依稀保留的不多的乡村化的传统痕迹。
除了这些数量不多的走亲戚的人，地铁里人就很少了。往日熙熙攘攘的情景不再，对于一座大城市来说，地铁空了，就是过年。
在过年的空荡荡的气氛里倒车换乘，坐上另一条线上同样空空的地铁，终于到了最靠近金海湿地的一站。下车走了一段就能在天空中看见金海湿地密密的树林了，那种绿色的山峦一样的密集与高大，淋在细雨之中，怎么看也不像是冬天的景象。
要绕到唯一开门的北门去还要走很远。只有北门是开放的，其他的门都关闭着，这依旧是过去老公园的管理模式。用管理老公园的格式管理金海湿地这样广大的自然地貌为主体的地方，显得有些割裂。绿道只在公园里，与外面实际上一体的自然环境不相通。公园不是广阔自然环境中的一个点，而成了一个被从自然地理脉络里单独隔离出来的“障碍”。这样不管公园里的植被多么好，绿道格局多么出色，也都因为被人为割裂而在自由审美上打了很大的折扣。
而这个公园的一大特色，恰恰还就是拥有生态恢复区、自然状态保持区，也就是不过分干涉原来的自然生态，已经干涉过的要逐渐退出干涉措施，使其恢复原状。这作为一种关起门来的措施，固然是可以在相当程度上保证不被干扰，却也因为围墙的存在而损失了与周围田园大地的自然关系。交通的不被隔断是这种自然关系的最直接的表征，一旦围墙竖起、交通隔断，任何关在园子里的返归自然也就都成了无本之木。
也许，在金海湿地公园湿润的空气里走着它大树之下出色的绿道的时候，这样一些思绪显得有点不合时宜，还是享受园林内部既有的一切来得现实。可在公园南部的绿道上走着，走到最东端戛然而止，不能通向公园外面风貌与公园没有多大差别的水系林带的时候，还是会有相当程度上的遗憾。隔着高高的篱笆对着公园外面大树下的冬天里依旧碧绿的菜地拍照，那种农业田园自然风貌的东西好像比公园里面更具有物象上的丰富性。
为了追拟那样的丰富性，公园也是很下了一些功夫的。水面上的栈桥很长，绿道在大树中间穿行的时候不追求笔直，而是随形就势，充分尊重林木原来的位置；一些路段还有栅栏以刻意倾斜的姿态钉在路边，可还是在像东北角那样可以透过栅栏看见外面的农舍与田地的部位，被对比得匠气有余，活力不足。将人对自然的干涉降到最低的理想，即便是这个有自然恢复区的公园，要实现起来也还是有很长的路要走。
可能是雨越下越大，也更可能是在雨中走得时间长了，浑身都有湿到了衣服里面的感觉了，不得不在一座很大的封闭式的木亭里避雨。发现这实际上是一座观鸟的隐蔽木屋。木屋临水的一侧开着一些横长的观察口，可以看见宽阔的水面上有密集的涟漪不断地被雨水激起，涟漪密集又恰好不到完全连成一片的程度。那些涟漪各自独立，各自都有自己的节奏。鸟儿收束着翅膀立在水边的石头上，一动不动。淋就淋着，湿就湿着，冷也就冷着，这是鸟儿对待季节的自然主义态度。躲到观鸟亭里窥视它们的人类，只能是自愧不如矣。
寒冷湿凉的气息弥漫，却又让人觉着有某种对比出来的温暖。这是江南的春节气息，寒凉归寒凉，却不是北方人以为的冬天，充其量是深秋或者早春而已。走过岸边那些建筑体量庞大的白色展览馆，走过丛生的粗大水杉之间洒满暗红色的针状落叶的小径，在近于迷路状态里重新选择了方向，才找回了出园的路。这也是人们到这里逛公园的一种乐趣：路径复杂而曲折，植被茂盛、河渠纵横、桥梁众多，似乎还可以骑车进来……
转过整个公园，步数已经趋于两万，再走回地铁站，坐到空空的车厢里的时候就有一种不无疲劳的幸福感。这是江南春节的一种格式。虽说只要亲人在侧，余者其实尽可忽略，毕竟是一起在自然地貌、模拟了自然地貌的公园中走走，才更好。